一
2010年6月3日，22時45分，保利春季拍賣會。
書法長卷《砥柱銘》，以8000萬元的起價，正式開拍。
8200萬，8500萬，9000萬，1億!
價格飆得太快，讓人目瞪口呆。
即便如此，仍然有新的買家，不斷從場外涌入。
突破1.6億后，競價開始以千萬為單位瘋狂遞增，并迅速攀升至3億。
11點12分，這個數(shù)字，最終定格在3.9億。
落槌，成交。
27分鐘，近70輪競價，15米長卷，82行正文，400余字，加上12%的傭金，總成交價達4.368億。
書法長卷《砥柱銘》，以刷新世界紀錄的價格，對“一字千金”，做出了最硬核的詮釋。
而它的作者，便是宋朝著名詩人、書法家黃庭堅。
《砥柱銘》
二
天才的童年，大都十分相似，就好像是不同的演員，采用同一個劇本表演。
黃庭堅也是如此，“幼警悟，讀書數(shù)過輒誦”，只要書在手中，分分鐘便能全文背誦。
好吧，雖然這個說法，來自正史記載，但怎么看，都有一種“量子波動速讀”的既視感。
舅舅李常對此深表懷疑，看到架上有許多藏書，就隨便抽了幾本提問。
沒想到的是，黃庭堅的對答，竟如德芙般絲滑。
李常當(dāng)場就驚掉下巴，直夸外甥的才學(xué)“一日千里”“必有大為”。
更神奇的，還在后面。
這天，黃庭堅遠遠望見，一個牧童正騎在牛背上，緩緩從村前走過。
微風(fēng)輕蕩，笛聲悠揚，牧童的臉龐，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。
他頓時覺得，和這個放牛娃相比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，真是圖樣圖森破：
騎牛遠遠過前村，短笛橫吹隔隴聞。
多少長安名利客，機關(guān)用盡不如君。
——《牧童詩》
請注意，此詩寫于公元1051年，黃庭堅當(dāng)時只有七歲。
這是什么概念?
相當(dāng)于一個剛上小學(xué)的孩子，坐在自家門外，搖著紙扇，端著瓷杯，還翹著二郎腿。
聽到長輩談起家國大事，說到京城里的權(quán)力斗爭，他便喝一口茶，抿一抿嘴，吐出兩片茶葉，然后滿臉不屑地，從唇齒間擠出兩個字：“幼稚!”
有沒有被嚇到?
即便著名“神童”駱賓王，七歲時寫下的《詠鵝》，也不過是一副充滿童真的畫卷，而同齡的黃庭堅，一對早慧的雙眼，卻早已將世事看穿。
別急著驚訝，傳奇還在繼續(xù)。
三
第二年，同村的友人進京趕考，他又欣然賦詩相贈：
萬里云程著祖鞭，送君歸去玉階前。
若問舊時黃庭堅，謫在人間今八年。
請轉(zhuǎn)告皇帝老兒，我本是天上神仙，謫在人間已有八年。
嗯，聯(lián)系上下文來看，應(yīng)該是文曲星沒錯了。
果然壯志凌云、豪氣沖天。
好在他的才華，確實撐得起這份自信。
1067年，二十三歲的黃庭堅，進士及第，由此正式邁入仕途。
在葉縣做了幾年縣尉之后，因為北京(河北大名)留守溫彥博的賞識，又在國子監(jiān)當(dāng)了八年教授。
此間十余年，他的個人生活，也值得一說。
在湖州，經(jīng)岳父孫覺引薦，他的詩文，獲得蘇軾五星好評：“超逸絕塵，獨立萬物之表，世久無此作。”
有文壇領(lǐng)袖站臺背書，黃庭堅立刻“聲名大震”，從十八線的青年寫手，一躍成為北宋文壇的耀眼新星。
他先后有過兩段幸福的婚姻。
妻子孫蘭溪，聰明賢惠，從無嫌棄家貧之語，也無搬弄是非之句。
繼室謝介休，善良體貼，儉樸孝順，且多才多藝，佛學(xué)、女紅、詩文，無所不精。
但遺憾的是，這兩任妻子，都因病早逝。
多年后，黃庭堅在撰寫墓志銘時，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，自是悲難自已：
嗚呼，如蘭溪之女美，介休之婦德，皆室家之則也。常欲以楚辭哭之，而哀不能成文。
——《黃氏二室墓志銘》
四
環(huán)滁皆山也。望蔚然深秀，瑯琊山也。山行六七里，有翼然泉上，醉翁亭也。翁之樂也。得之心、寓之酒也。更野芳佳木，風(fēng)高日出，景無窮也。
游也。山肴野蔌，酒洌泉香，沸籌觥也。太守醉也。喧嘩眾賓歡也。況宴酣之樂、非絲非竹，太守樂其樂也。問當(dāng)時、太守為誰，醉翁是也。
這是黃庭堅的《瑞鶴仙·環(huán)滁皆山也》。
雖然只有百余字，卻盡得《醉翁亭記》原文神韻。
在為政上，他也和歐陽修一樣，走的是寬簡與平易之道。
1080年，36歲的黃庭堅，改任泰和知縣。
當(dāng)時，朝廷剛剛頒布鹽稅法。
為了邀功請賞，各地都爭先施行，催征稅款。
唯獨泰和縣不見絲毫動靜，官吏一臉苦悶，百姓卻喜大普奔。
哲宗即位后，太皇太后高氏聽政。黃庭堅應(yīng)召進京，擔(dān)任校書郎、檢討官，負責(zé)編撰《神宗實錄》。
同期進入秘書省的，還有張耒、秦觀和晁補之。
如黃庭堅魯直、晁補之無咎、秦觀太虛、張耒文潛之流，皆世未之知，而軾獨先知。
——蘇軾·《答李昭玘書》
就這樣，蘇軾最賞識的四個年輕人，成了一個寫字樓里的同事。
公務(wù)之余，他們少不了飲酒作樂、賦詩填詞，堪稱北宋文壇的“F4”。
“詩文一出，洛陽紙貴”，其受歡迎的程度，絲毫不亞于今天的流量小生。
“蘇門四學(xué)士”的美名，正是源于此時。
為皇家修史，使命光榮，任務(wù)艱巨，風(fēng)險極高。
若是朝廷滿意，仕途自可再進一步。
但稍有差池，則會危及前程，甚至搭上身家性命。
究竟會是哪種結(jié)果，不僅要看實力，更要憑運氣。
黃庭堅卻很特殊，既嘗到了甜頭，也咽下了苦果。
《實錄》完稿后，高氏很滿意，很快便提拔黃庭堅為近臣，讓他擔(dān)任起居舍人，負責(zé)記錄天子日常和朝政大事。
但黃庭堅沒有想到的是，他嘔心瀝血編修的國史，日后竟成為政敵栽贓陷害的把柄。
五
1094年，黃庭堅出任鄂州太守。
就在赴任途中，他突然接到通知，要求留在開封地界，等候朝廷質(zhì)詢。
黃庭堅頓時有種不祥的預(yù)感。
他為人坦蕩，行事正派，自然無懼任何調(diào)查。
只是哲宗剛剛親政，支持變法的章惇拜相，包括蘇軾在內(nèi)的“舊黨”之人，盡遭罷黜。
黃庭堅位列“蘇門四學(xué)士”，又豈能逃過此劫?
果然，章惇和蔡卞等人，煞費苦心，在《神宗實錄》中找到千余條“鐵證”，稱黃庭堅在編修國史時，有很多誣陷失實之詞。
但經(jīng)過史官核實，絕大部分內(nèi)容，都是有據(jù)可依。
剩下的幾件事，他們強烈要求黃庭堅“給個說法”。
蔡卞質(zhì)問：“你寫‘用鐵龍爪治河，有同兒戲’。這不是造謠生事、污蔑朝政嗎?”
黃庭堅回應(yīng)：“當(dāng)年我在大名府任職，曾親眼見到此事。他們治水，的確如同兒戲。”
態(tài)度如此強硬，親朋好友都非常擔(dān)心。
黃庭堅卻大手一揮：“用事實說話，不怕!”
但是在宋朝，給官員定罪，“莫須有”就可以了。
果然，在章惇的指使下，諫官依舊上書，堅稱黃庭堅“詆熙寧以來政事，乞重行竄黜。”
最終，黃庭堅被降為涪州別駕，先后安置在黔州、戎州。
兩州地處西南，山高路遠，窮鄉(xiāng)僻壤，說是任職，實為流放。但黃庭堅很是坦然：
萬里黔中一漏天。屋居終日似乘船。及至重陽天也霽。催醉。鬼門關(guān)外蜀江前。
莫笑老翁猶氣岸。君看。幾人黃菊上華顛。戲馬臺南追兩謝。馳射。風(fēng)流猶拍古人肩。
——《定風(fēng)波·次高左藏使君韻》
開懷飲，放聲歌，不要苦心去琢磨。
白發(fā)戴花，騎馬射箭，神采風(fēng)流，可與古人比肩。
到任后，他和當(dāng)?shù)貢虺梢黄?，講學(xué)傳道，指點詩文，很受他們的歡迎。
六
只是在前往黔州的途中，黃庭堅應(yīng)下的一個承諾，又為日后的顛沛流離，再次埋下了禍根。
過荊州時，當(dāng)?shù)卣谥亟ǔ刑焖隆?/p>
住持久聞黃庭堅大名，便想在落成之后，請他為新寺作記。
黃庭堅當(dāng)場答應(yīng)。
六年后，哲宗病逝，徽宗即位，向太后聽政，新舊兩黨的命運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交替浮沉。
蘇軾、蘇轍、秦觀等人，相繼接到詔書，被調(diào)回中原。
黃庭堅也在被赦之列。
從四川返程時，他特意在荊州停留，為承天寺作記。
當(dāng)天，湖北轉(zhuǎn)運使陳舉也在場。
他提了一個小小的請求：“某等愿記名不朽，可乎?”把名字刻入石頭，自然是想“不朽”。
按理說，堂堂一方大員，親臨作記現(xiàn)場，既是對佛教工作的高度重視，也是對黃庭堅本人的熱情支持，提出這樣的要求，不算太過分。
對于作記的人來說，也就是多寫兩個字的事。
但耿直的黃老先生，卻當(dāng)場拒絕了轉(zhuǎn)運使大人，任由陳舉的一張老臉，紅一陣，黑一陣，尷尬萬分。
1103，向太后還政于徽宗，支持新法的趙挺之拜相。
陳舉趁機獻上《荊南府承天院記》，并將其中的一段話黑體加粗，彈劾黃庭堅“幸災(zāi)謗國”：
儒者嘗論一佛寺之費，蓋中民萬家之產(chǎn)，實生民谷帛之蠧，雖余亦謂之然。然自省事以來，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，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，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(shù)十州，此蓋生人之共業(yè)，盈虛有數(shù)，非人力所能勝者邪!
就事論事的一番感慨而已，毫無幸災(zāi)諷刺之意，明顯又是一個無中生有的罪名。
但是在大宋，這樣的彈劾，幾乎百試百中。
很快，黃庭堅就被革職，押往宜州羈管。
途中，他遇見秦觀的兒子秦湛、女婿范溫扶柩北上。
原來秦觀接到詔書不久，便病逝于滕州。
黃庭堅傷心之余，將自己僅有的盤纏，全都送給了秦湛。
而他自己，也在兩年之后，客死于宜州貶所，終年六十一歲。
七
時間回到1085年，在德州任職的黃庭堅，曾給四會知縣黃幾復(fù)，寫過這樣一首詩：
我居北海君南海，寄雁傳書謝不能。
桃李春風(fēng)一杯酒，江湖夜雨十年燈。
持家但有四立壁，治病不蘄三折肱。
想見讀書頭已白，隔溪猿哭瘴溪藤。
——《寄黃幾復(fù)》
同鄉(xiāng)好友，京師一別，天南地北，音信相隔。
當(dāng)年桃李盛開，春風(fēng)拂面無盡歡。
如今漂泊江湖，孤燈夜雨對愁眠。
胸懷凌云萬丈才，半生襟抱未曾開。
身漸老，發(fā)已白。家徒四壁，一貧如洗。
瘴氣彌漫，猿猴悲啼，不知何時才能離開這艱險之地?
一封寄給友人的書信，卻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。
特別是“桃李春風(fēng)一杯酒，江湖夜雨十年燈”之句，更是時人競相效仿的典范。
全聯(lián)不用一個動詞，僅用六個意象，就寫盡相聚得意之樂，說盡相思落寞之苦。
這種名詞串聯(lián)之法，前有溫庭筠的“雞聲茅店月，人跡板橋霜(《商山早行》)”，后有馬致遠的“枯藤老樹昏鴉，小橋流水人家，古道西風(fēng)瘦馬(《天凈沙·秋思》)”。
但論起對比之強烈，畫面之突出，意象之豐富，情感之濃郁，都不及黃庭堅之語。
至于末尾四句，表面上寫友人，實則寫自己。
和黃幾復(fù)一樣，黃庭堅的一生，也是空有凌云之志，卻無青云之路。
剛直不阿、寧折不曲的性格，讓他在黨爭不息、權(quán)斗不止的北宋，幾乎沒有立足之地。
好在黃庭堅看得淡然，活得通透，對爾虞我詐、蠅營狗茍之輩，更是不以為意，甚至嗤之以鼻。
“多少長安名利客，機關(guān)用盡不如君”，千金雖好，哪里買得到自在和逍遙。
八
其實，黃庭堅有沒有官居一品、位極人臣，并不影響世人喜歡他的詩文、仰慕他的為人。
論詩，他師法杜甫，比肩蘇軾，強調(diào)“奪胎換骨”“點鐵成金”，對宋代文壇影響深遠，甚至開創(chuàng)了中國文學(xué)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流派——“江西詩派”。
論書，他精通行、草，楷書自成一體，與米芾、蘇軾、蔡襄并稱“宋四家”。
論人品，他至孝至誠。
母親病重，他衣不解帶，晝夜服侍。去世后，他在墓旁筑室守孝，積郁成疾，幾近不治。
他數(shù)十年如一日，堅持每天為母親清洗便器的故事，更是被寫成文字，錄入《二十四孝》。
元祐年間，朝廷蔭補，符合條件的官員，可以推薦兒子入仕。
黃庭堅卻特意上書朝廷，愿意委屈兒子，將做官的機會，無償轉(zhuǎn)讓給家境更加貧寒的侄子。
作為“舊黨”中人，他一生受盡“新黨”迫害。
但王安石變法失敗，閑居南京半山之時，他卻專程趕到江寧，看望這位“新黨”的精神領(lǐng)袖。
王安石死后，黃庭堅更是連寫兩首《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》，字里行間，全是真切的敬重與懷念：
其一
短世風(fēng)驚雨過，成功夢迷酒酣。
草玄不妨準易，論詩終近周南。
其二
啜羹不如放麑，樂羊終愧巴西。
欲問老翁歸處，帝鄉(xiāng)無路云迷。
正是因為文品與人品的高度統(tǒng)一，蘇軾在向朝廷舉薦官員時，才專門給黃庭堅寫下了這樣的話語：
瑰偉之文妙絕當(dāng)世，孝友之行追配古人。
這評價，一點都沒有夸大。 參考書目：《宋史》元 脫脫《清波雜志校注》宋 周輝《宋名臣言行錄》宋 朱熹 李幼武《續(xù)資治通鑒長編》宋 李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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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簡介】葉楚橋：讀詩詞，寫人物，講故事，有品有料更有趣。新書《唐朝詩人的快意人生》《宋朝詞人的詩酒年華》正在當(dāng)當(dāng)和天貓熱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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